古代中國為何擺脫不了治亂循環:官逼民反
張宏傑在書中寫道:「中國一個王朝建立一二百年後,就會『官逼民反』,出現農民起義,不久被另一個新興王朝取代,如此循環不已。」張宏傑給出的解釋是:「最基本的原因是郡縣制下,政府的汲取能力空前提高,而這種汲取能力缺乏有效的制約,通常很快就會超過社會的承受能力,導致社會的崩潰。」
中國傳統史書將此歸為皇帝「失德」,從而失去了統治合法性,正如梁漱溟在《中國文化要義》中說:「歷代創業之主,多半來自民間,習知民間疾苦,社會情偽。他自己天資又極高,明白如何自處如何處人之道,自然不生問題。及至傳了幾代下來,天資浸已平庸,又生於深宮,長於婦人女子之手,於外邊問題一切隔膜。甚至如晉惠帝問告歉歲者說『胡不食肉糜』之類,這時雖有諫官講官亦無所用。」但這解釋不了為什麼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沒有中國這種規律性現象,比如日本天皇萬世一系,英國「威廉征服」以後直到今天,血統上也是一直延續的。事實上,世界上只有中國和受中國文化影響極深的越南和朝鮮,出現過周期性的「農民起義」導致改朝換代的現象。在中國範圍之內,也只有漢文化地區才有此類現象,西藏地區和大部分土司統治地區,都沒有周期性的所謂「農民起義」或者「農奴起義」現象。
第二種解釋是氣候原因。說中國歷代王朝衰亡,往往是因為遇到了像「小冰河期」之類的氣候災變。有的時候,中原赤地千里,或者洪水遍地,民眾沒有飯吃,只好起來造反。另一些時候,草原雪災嚴重,牲畜大量死亡,遊牧民族策馬南下,搶得順手,就推翻了中原王朝。
但是這個解釋實際上也是講不通的。秦暉先生說,氣候變化應該是全球性的,然而西方歷史上的盛衰與中國傳統時代的治亂卻明顯並不同步。中國兩漢之際大亂時,西方卻正值繁榮的「羅馬和平」。西方於六七世紀之交發生第一次鼠疫大災難時,中國正值「貞觀之治」。全球性的小冰河期怎麼解釋這些相反的事實?中國歷史上一二百年就有一次大亂,難道唯獨中國歷史上每隔一兩百年就出現一次小冰河期嗎?
還有一種解釋則是周期性的「土地兼併」惹的禍。我記得我以前在學校讀歷史時,老師就是持此觀點。每個王朝建立之初,因為農民戰爭消滅了大量地主和人口,所以有大量無主土地分配。但是每到王朝中後期,因為貧富分化,人口增長,但土地沒有增長,又會出現嚴重的土地兼併,大部分土地都被少數地主佔去了,所以貧民只能給地主做佃戶。而這些地主又把農民壓迫得走投無路,農民們只好走上反抗的道路。等到農民戰爭結束後,土地又一次相對平均,這就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治亂周期循環。但是近些年歷史研究比較充分地證明,傳統時代的中國並不存在嚴重的土地分配不均問題。比如,自從隋唐以後,關中幾乎就成了一個自耕農的世界,土地極為分散,地主非常少,大部分土地掌握在自耕農手中,不論是王朝初期,還是王朝後期,基本都是這樣。
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《中國近代通史》指出,在整個清代存在「土地兼併」與「土地分散」兩個同時發生的過程,一方面當然有人因為致富多買土地,由農民上升為地主。但同時,富人也不斷分家,由大地主變成小地主再到自耕農,也就是所謂的「富不過三代」。所以清代初期、中期和後期,土地集中的程度是差不多的,「地主階級手中的土地越來越多」的趨勢並不存在。
不看土地集中現象,僅看農民起義現象本身,就會發現「地主和失地農民的矛盾」導致農民起義的邏輯其實也不能成立。比如明代後期,北方基本上是以自耕民為主,南方則是佃戶居多,南方的大地主基本把土地租給佃戶去種。那麼按理在明末,應該是南方階級矛盾更激烈,農民起義更多,然而事實是明末的農民起義基本集中在北方,南方極少。
在歷史記載中也找不到佃戶以起義的方式反抗地主的證據,隨處可見的倒是農民起義反抗政府的材料。所以,中國歷史上絕大部分農民起義,反映出的是農民與政府的矛盾,而不是農民與地主的矛盾,張宏傑的觀點是對的。歷代農民起義,都是農民起來造官僚體系的反,造國家機器的反,而不是造地主階級的反。《中國近代通史》也認為,真正導致清朝衰亡的,不是所謂的土地兼併,「真正侵蝕王朝肌體、造成王朝衰敗的,其實正是凌駕於社會之上、充當社會調節力量的中央朝廷和地方各級官府」。
所以中國史書中並沒有「主逼佃反」這個詞,而只有「官逼民反」。陳勝、吳廣為什麼起義呢?因為他們因大雨被困大澤鄉,不能按時完成官派勞役,按秦律當斬,不造反就只有死,「等死,死國可乎?」。李自成時代的口號是「迎闖王,不納糧」,這個不納糧的「糧」,並不是給地主交租子,而是指給政府交的稅賦,即所謂「皇糧國稅」,明末的三餉(遼餉、剿餉、練餉)超過明朝正當稅收的一倍以上,一般農民常常是傾家蕩產,也交不完這些「皇糧國稅」,淪為流民、飢民,為了不被餓死(甚至不被別的飢民吃了),就只好造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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